2007年2月1日 星期四

[隨筆] 笑



我們的音樂老師很古怪,他要我們一人唱一首音樂課本裡的歌,學期成績就靠那個來決定。

「可以清唱,更歡迎各位找同學幫忙用鋼琴伴奏。」他說。

我練了《紅豆詞》的樂譜。這首很受歡迎,不少同學挑中它,不論男女。於是我幫了幾個同學伴奏,也幫自己──自彈自唱。

在這次唱歌考試之前,我就聽過很多人的歌聲。因為耳朵很靈,加上自戀,我可以有信心地說:

班上女生裡面,小緣的唱腔首屈一指!再來是岱寧。再來是我。(害羞一下。)

小緣跟岱寧真是超級美聲。我還聽得出來她們的功力差:

(拿起竹枝在沙地上畫線)

├────┤大概這麼大。


而我跟岱寧的功力差:

(跑跑跑……)
├─────────────────── ……(刪節號) ───┤

大概這麼大。



那次練完自彈自唱之後,我才發現很困難,實在唱不好,因為我肺活量不夠,坐著唱丹田的氣出不來,彈鋼琴又要用力,結果我的音量簡直像蚊子。

那次表現最好的是岱寧喲!我邊伴奏邊陶醉,可是唱到後頭她越來越激動,越唱越快,我在鋼琴後面緊張得悄聲說:「慢點!慢點!我快跟不上了!」

……她都沒有聽見。

歌聲結束後,全班爆出如雷掌聲。沒人看得到我在鋼琴後面的表情:

我全身攤在椅子上。「好險好險,沒有出紕漏。」真是嚇死我了。


小緣那次沒有表現好,因為她也是自彈自唱。然而下學期換了一個音樂老師,又是看唱歌給分;不同的是,他完全不提伴奏,還要我們邊唱歌邊用右手打拍子!

小緣第一次在全班面前清唱。考試歌曲是全班統一:《古夜憶金陵》。

她唱得如夢如幻,情感投入如泣,字字清晰如訴;打著拍子的青蔥玉指像是在跳舞。

不只全班,連老師都醉了。

從此以後,老師每次有喜歡的歌,都會請她上來唱給全班聽。

至於我那次唱得怎樣呢?不用說,唱完之後也是全班鼓譟叫好!我搖搖擺擺地走回座位,小緣立刻靠過來跟我說:「好厲害,真是好聽!」

上面那段的「不用說」三個字,不是指我的唱腔無話可說,而是指我所有親愛的同學們。他們個個多才多藝,卻不會讓旁人感到壓力,永遠疼愛朋友,不吝嗇地供應真誠的賞識與讚美。

跟他們相處越久,越覺得自己實在好幸福。


※ ※ ※


美術課,老師要我們自己評論自己的作品,然後臺下同學給分,老師會採納用以當作評分參考。

輪我上臺時,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於是……

「這個嘛──,」我指著小橋倒影──那是我們學校的池塘,「這倒影位置不符合物理,我把它畫偏了;你們看,我人是這樣瞧過去的,所以倒影應該要這樣才對……」(以下全是亂掰。)

後來我又說了一句:

「還有這配色:都是綠色,綠得一塌糊塗!這樣畫面太單調了,可見我不懂構圖。」

「未必,」老師說,「就是因為景物全是綠色,所以運筆用色更見困難,要有一定的功力才行。」

老師頓了一下,接著轉頭對大家說:「好!各位同學要給幾分呢?」

「九九!九九!──」大家又開始鼓譟。

我偏頭看向老師,他正在猶疑。我又看了板上掛的另一幅九十九分的同學作品。雖然我的眼睛判斷畫作的能力沒有耳朵聽音靈敏,可是我還是看得出來我跟那一幅作品有差距。

「九九啦!老師!」一個男同學大聲說:「我覺得她真的畫得很好耶!」

「……好吧!九九。」老師下了結論,又說:「我以前從沒給過這麼多九九分,你們還真的滿有繪畫天份。」

我聽了,心裡想:老師應該有被我們的鼓譟式熱血要分法影響到吧?想到這裡,又忍不住笑出來。所以說呢,我自戀,全是被那群同學慣壞的。


班上有一個男同學,綽號叫「笑唯」。講起話來愣頭愣腦,走起路來有外八字,超級台客。然而全班都待他像可愛、少不更事的小弟弟,同時「笑唯」、「笑唯」一個勁兒亂叫他。

這學期的美術課卻讓我們跌破眼鏡。那麼一位粗枝大葉的台客弟弟,竟然可以有這麼纖細的畫作。那幅靜物,從布幔的皺折到酒杯折射出的光線,功力深厚的色彩運用讓我們全班目瞪口呆。

那幅畫也是九九。


從此他得到我們班美女設計家的賞識。有一次校內舉辦設計比賽,美女投了一幅,竟然也幫笑唯打了一份鉛筆稿,讓他著色。

比賽結果:他們倆的名次一模一樣!

「啊!真不公平真不公平!」美女笑著說。

「偉大的吳同學,你的名字在哪裡?」我熱心盯著佈告欄問台客弟弟。

「這裡呀!」他指著某處。

我定睛一看,驚叫:「你!……」然後笑彎了腰。


那上面寫著:

二年一班 莊笑唯


※ ※ ※


在官方的教育編制下,我們班以升學和數理競試掛帥。不過我們遇到了開明又愛玩的導師(數學老師),什麼都讓我們碰。曾有學長跟我們說,他們班的導師(也是數學老師)就很強悍,不只專業知識強悍,個性也是。自修課只能讀數學講義與數學競試教材。「連物理跟化學都不能碰喲!」學長苦笑說。

於是我們瘋了兩年。玩遍台灣,玩遍各種文藝活動、各式球類競賽。當然,還有各種專業領域、各式數理競試。這是我們犧牲了大部分寒暑假得來的成果。到了第三年,我們導師也開始變得超級強悍了,盯我們盯得緊。

最後,美女設計家選擇建築科系,繼續她的設計之路。

那笑唯呢?

他的升學歷程有點曲折。

當他的甄試失敗時,英文老師非但沒有安慰他,還氣得跳腳:

「你怎麼辦?你說你該怎麼辦?你無法聯考的呀!我真是為你急死了!」

說得我都有點擔心起來。他自己一定更緊張。他的文科很弱,分數可能不到均標。

然後他變得很拚。其實我看不出來他花了多少時間在書本上,因為他還是愣頭愣腦,走起路來還是散散的像台客。可是他的各數理大小考成績突飛猛進,完全是黑馬。


當二類組聯考第一天結束時,我們全部圍上去開玩笑地恭喜他:「真好!你已經脫離苦海了!」

那聯考還有第二天的文科呢?他跟我們都知道:半年以來,他都只拚第一天的數理。他的聯考只有一天,他完全押在這一天。


然後,放榜了。


我實在很佩服笑唯。班上有幾個人上了台大電機,笑唯的數理成績則比他們任一個人都要高。他以極高的數理與極低的文科進入交通大學。


那年暑假,太陽辣得發了瘋似的;柏油路上有冉冉蒸氣,池塘小橋很合乎物理地將倒影映在水面上。

他晃來晃去,還是一貫他的作風:永遠傻笑,走起路來像台客。


某天,我回母校幫忙畫宣傳海報,中午休息時,我心血來潮打電話到他家:

「哈囉!你有空嗎?可不可以出來一趟?」我問。

「嗯……嗚……,什麼?」

我可以想像他揉眼睛剛睡醒的樣子。

我開心地說:「可不可以騎你的摩托車出來,載我去考駕照?」

「……啊?」


那一天回程時,我們遇上了宋楚瑜的座車。笑唯發揮台客精神,緊跟其後狂飆,一路通行無阻,沒有半個紅燈。


我坐在後面,用一種很奇妙的心境,懷想他的笑容,他的台灣國語,他胡謅一通的作文,他畫作簽名欄上的「莊笑唯」,和那出奇細膩的布幔皺折,還有酒杯透出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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