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4日 星期三

幽遊白書

小學的時候,地獄就在我家巷口轉角處。那邊靠牆有個大垃圾堆,臭氣沖天,是街頭巷尾鄰居們堆來等垃圾車的。住在那兒的屋主不勝其擾,於是在屋牆外掛了個板子道:「此處禁放垃圾」。

但毫無效果。

屋主怒了,把板子卸下,用大紅噴漆直接在屋牆上寫了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
在此丟垃圾者,必下十八層地獄!子孫八代不得好死!

後來那轉角的垃圾從此消失無蹤,連狗都不敢去尿尿。從那天起我領悟到一個道理:受詛咒的地方,其實是最乾淨的地方。

* * *

轉角斜對面那戶人家有三個小孩,老二跟我同班。他們的體育都很好,活潑好動,卻也常常挨罰。朱媽媽打起人來很兇,我媽忍不住跟她說:小孩子不要太常打,用說的就有效了。朱媽媽就會回:哎喲,他們哪有你家姆奈這麼乖。

我是很乖,我連報明牌都很準。朱媽媽有時會問我最近夢過什麼數字,然後拿去簽六合彩。若賺了就給我媽分一些紅。

有天下午大雷雨,天色暗得像是末日,雷聲雨聲霹靂轟嘩席捲而來,朱子良的尖叫聲與哭聲穿過雨巷家家戶戶進入我耳裡。我屈膝坐在窗邊,聽著遠方的他哭叫著不要打了、我不敢了、救我、救我……

後來他們家搬走了。朱子良沒有跟我一起畢業。

好幾年後,我考完高中聯考那個暑假,有天媽媽突然在院子外喊我,說姆奈有人來找你啦。我跑進院子一看,一個黝黑精瘦的男孩側坐在我媽的摩托車上,兩隻腿搖擺著,臉上笑得燦爛。

「好久不見,」他看著我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了,你考得真好!」

我很認真的回望他,很珍惜的問他近來如何。工地裡的勞作讓他練起一身肌肉,風霜好像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什麼,又似乎全數淡褪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院牆上龍吐珠的枝蔓,搖曳著午后的光影一次又一次撫過他黝亮的臉頰。

* * *

我媽不打我,可是她也很潑辣。欸,姆奈媽不是氣質熟女嗎?噢,不全然是;雖然《隨筆》系列把她寫得如此溫柔婉約,但我說過我有粉飾太平的傾向。她對我的管教真是嚴厲之至,命我琴棋書畫詩酒花射御數十八般武藝內外兼修。結果緊繃的我有次不小心在睡夢中突然坐起來說「和平奮鬥救中國」(據她事後陳述),令她喜出望外,從此給我更不平凡的磨練,害我壓力更大了。

那些年,什麼玩意兒都小小的;尪仔標小小的,一元抽小小的,彈珠沙包乖乖贈品跳房子的石頭都小小的,很適合收進糖果盒當傳家寶那種。有回我們突然得到一個大玩具,是收集 Volvic 礦泉水標籤送的,一個當年市價約兩千元的特技風箏。風箏結構很大,零件需自行組裝,把手寬,牽線有兩條,可任人控制風箏飛行方向!(現在的特技風箏就更先進了,操控之準哪。)它飛起來特別有力,迎風嘶鳴聲也相當氣派。可我的風箏不知怎麼都飛不久,一會兒就栽下來。那時我們倆還真本著「革命未成、仍需努力」的精神,花上大把時間精力研究;在最後一次飛行摔壞後,才赫然發現是其中一根橫梁漏裝。可惜遲了,風箏一翼已斷。當時的失望沮喪難以言喻;礦泉水收集了那麼久,終於盼到風箏後又天天來軍用大操場練飛,好像我們可以搭上這一場風衝破青天一樣,拋開令人煩惱的什麼。


那時,我們有個死對頭;這人身分細節不足為外人道,總之他與我媽上演過幾回全武行。我還記得有次他拿著菜刀衝來往我的椅子上猛劈,啪叉啪叉的柴裂聲聽來好不刺激。我哇一聲大哭,結果我媽當場冷冷的說:「哭什麼?椅子再買就有了。」

你認為一個小女娃在這種情境下會是因為「好可惜喔椅子壞了」而大哭嗎?用腳趾想也知道我是怕那把菜刀飛到我頭上。

然而,稍微長大些後,有回在樓上聽到動靜,我一躍就跳到樓下一把擋住對方即將招呼在我媽身上的拳頭。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冷,比當年的我媽更冷,因為對方驚愕的望著我,動彈不得。

幸好我完全沒有遭受過什麼暴力。也許我年幼,不是那麼容易狠心打下去的;也許我已經是個智識初開的少年,即使所學有限,那點知識份子的傲氣也足夠在緊要關頭充分展現出對是非的執著,意念強悍而懾人。

小時那些動盪的來龍去脈與因果,我也不是很明瞭。我媽精彩的人格自然而然引向很謎的一生;比如說我記得小時候曾經陪她去監獄探過好幾次監,受刑人是誰我也迷迷糊糊不清不楚(連我阿姨前些年也八卦的問過我這事),害我到現在都還在猜我媽是不是混過黑社會。(說你看不出那刺青是什麼名目……你一定是騙我的吧? <抖> )

* * *

我媽娘家以前務農,他們兄弟姊妹五人從小就下田幫忙。因為體質與操勞的經驗,我媽和我阿姨都養成了一雙膚質乾裂的手,即使脫離農事多年,膚況仍不好轉,遇冷就疼痛。

有回暴風雨淹大水,穀倉屯米遭殃。年輕時的媽於是受外公吩咐在穀倉前分米,把泡水發芽的與完好的分開。一粒一粒分。

「那時候做到頭昏眼花,」我媽笑說,「當時心裡就想:好險我要嫁人了,嫁出去以後就不用再做這些了。」

可惜我媽嫁得不好,離婚後情路也不順。其實她也沒頂認真在鋪情路,因為她投資了大部分心力想訓練我成為「無敵鐵拳孫中山」(?)接班人。不過我對男人的政治是很冷感的;要拯救這個世界嘛,粉紅色的我憧憬的仍然是美少女戰士那種。但我從小等到大,一隻黑貓什麼的連個影兒都沒出現過。我只好變得實際一點,讀讀科學,捐捐小錢。當我發現自己體重有點過輕卻還是決定上捐血車闖關時,親愛的問我為什麼這麼執著,我很想答:

「因為我想當月光仙子。」

可是她應該不會懂。

我也不全懂。我不知道小時的經驗和家教是否讓我在清亮與晦暗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至今,我很認真的想要出力替什麼掃去陰霾,可是方向與對象卻呼一聲瞬移到不知何處。但陰霾仍在,我知道。慶幸的是,我這種頑異的童年經驗並不是讓我得了自閉症還恐慌症,而是「妄想變身月光仙子」症。

該算是好事一件,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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